异化 荒诞 舞台
—写给张敏杰的艺术
许 江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中国美术学院创立于1928年深春。从那一年的夏季开始,鲁迅先生把珂勒惠支、麦绥莱勒等欧洲重要版画家热情地介绍给中国的艺术青年,随后在上海倡导发起新兴木刻运动,将现实主义普世关怀和救赎精神播洒在青涩的都市文化之中。这种新风吸引了包括当年国立艺术院学生在内的艺术青年,他们奔赴上海参加相关的讲习班,并将火种带回艺术院,组织多个以现实版画为实验田园的青年艺社。其中“一八艺社”经鲁迅先生支持在上海办展,鲁迅先生专门写了展览的序言。就这样,在20世纪初新文化风起云涌的时代,在影响深远的中国新兴木刻运动中,中国美术学院成长为一支重要队伍,也因此成为中国木刻与版画事业发展的重要基地,并在20世纪的每个风雨年代中,含英咀华,形成独具风格又卓有影响的发展脉络。
这样一个历史深远、风格独具的版画脉络,要接受外来的力量颇难。21世纪初,张敏杰调入中国美术学院。他用自己的勤奋与努力,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融入了这支学术队伍,并不断开拓进取,以出色的版画创作,为美院这个重要基地开辟了新的创作疆域。
张敏杰的版画,第一眼看到就令人印象深刻。它具有令人惊叹的“量”。从早期的《石头寨》系列开始,张敏杰就有呈现大场面、多人物的倾向。起初,他还受一些场面之局限,人物在场景中组合穿梭。但很快,人群就从场景中颠覆出来,以广播体操式的动作列队成群,仿佛是扭秧歌,又仿佛是大型体操操练。大体相似的人物,彼此传递着一些相似的动作,却飞天铺地,在画面上自由飞翔、自由翻滚。张敏杰熟练地塑造了巨型的复数场面,塑造了当代版的版画“兵马俑”。
这样的相同人群、相似动作的巨型场面,很容易让人们想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前期声势浩大的群众集会场面。大串联、大革命、大游行、大集会,那种千人一面的政治气象,那种万众一体的文化姿态,正是多少亲历者深镌于心的。这种被支配、被规范的动作,让生活成为一种表演,让社会成为一个政治表演的舞台。张敏杰巧妙地对日常生活做了一个拓扑化的处理,使常见的场景变成了反转的城墙和城堡,他眼中的人,那穿中山装的人,那扎羊肚头巾和腰带的人,变成如同砖石的符号,僵硬地重复着动作。他总是从一个剧场俯视的角度,俯瞰我们周遭人群纷杂的社会,由此,他的画面变成了一个个荒诞现实的大舞台。
现在,这个荒诞舞台在张敏杰的刀笔之下,不断延展,不断持续,那些僵硬符号般的人群绕着城堡般的道具,旋转起来,飞升起来,如同马戏团一般的腾越。这个异常庞大的共同体,由他们规范相似的动作,传递出杂耍似的魔幻效果。张敏杰导演并表达了这种深刻的异化。正是这种深刻的异化,使他的巨型场面,不论是《黄色的土地》的那种大地歌舞表演,还是《无题No.1》那种无边的残骸之海,都让我们不仅荒诞地目睹着自我生活的影子,而且直视人类社会的共同命运。张敏杰的艺术本质上是荒诞而又充满批判力量的,他将日常生活排练成群体社会的舞台,并从中揭示其碌碌的荒诞命运。
张敏杰的工作量令人惊叹。他的每一件作品几乎都是黑压压的、不计其数的人群,同时他的作品又是海量的,从版画到插图、壁画、油画,所有的平面方式他都涉足。显然,其基础还是他的荒诞舞台中的群体异化。张敏杰熟练地用各种绘画材料将无数的人群纳入他的大尺寸画面,他的荒诞舞台,让我们去感受俗世狂欢的荒诞不经,感受我们所处的庸众社会海量生态的“洪荒之力”,进而感受到掩埋在这种海量之中的异化之病。就揭示群体异化这个当代社会人性痛点的强度而言,张敏杰确实是国内艺术界的佼佼者,全球而言也是如此。
这庞大的共同体的真正命运会怎样呢?在茫茫大海上,人类的孤舟在远航,几个大的文明是它的驱动力,震天的咏叹吸引着如云的蝶群。这是张敏杰的巨幅版画《梦之船——远航》。目既往还,心亦吐纳。中国的新兴木刻运动已近90年,后印刷时代的版画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挑战与转机之中,互联网时代的大众生活也正带来前所未有的变迁与变异,我们该如何面对张敏杰的又一个异化之警呢?
2017年2月12日
留痕于舞蹈之间
——张敏杰的作品形态
吴长江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常务理事
张敏杰20世纪90年代初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从1992年木版画《城墙上下的舞蹈》获全国版画展金奖开始,他在木版画、石版画、油画、壁画和装置作品等领域的创作之路愈来愈宽。他的作品先后在全国美展、全国版画展及国际版画双年展中获奖,特别是他在重要的国际版画双年展上获奖十几次,因而多次受邀在国外专业美术馆举办个展,受到国际版画界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的发展,正是张敏杰艺术创作和自身成长的时代大背景。他也是这几十年来参加国际版画交流最多并获奖最多的青年版画家。张敏杰以高产、高质量的美术创作实践,证明了他是一位执着追求、探索,并勇于创新的美术家,是值得认真研究的青年美术家个案。
纵观他的作品,先后呈现几种形态:以田园式的风土人情映现生活;以叙事性的画面与历史和现实对话;以幽默象征的艺术手法凸显哲学思辨;以中性语言的塑造和构成虚拟空间。20世纪80年代的《故园》系列及《磨》《门楼》等早期作品,是一种抒情式的草香飘逸之风;1990年的《石头寨》组画系列和1992年的《城墙上下的舞蹈》系列等作品,在均衡有秩序的构图中,将舞蹈这一造型符号首次在画面中呈现。他将石版与木版的材料语言特点,以刀痕与颗粒于时空的交错、于人物形态的漂移和流动人群的叠加中,展现出人类的原始精神力量。“舞蹈”这一造型元素从此时起便不断往复地在其作品中出现。如果说《石头寨》组画还受到来自欧洲中世纪绘画影响而留有痕迹的话,作品《城墙上下的舞蹈》则使作品通过互动延伸诸要素的节奏跳跃,隐现出创作者的心迹,使原始的舞蹈形态升华至生命理想的层面,最终凸显出在现代文化情境下的人文精神和自我意识,并赋予了作品一种幽深的语境和跃动的生命活力,增强了作品的空间张力和精神厚度。
1994年的《平原上的舞蹈》系列,作品再次将视线置于“舞蹈”之上,以大面积的点刻排线嵌入背景的结构,刹那间将舞蹈者漂移在空旷的异域中。他以反常规的现实主义手法将人性精神的碎片婉转地衔接在一起,将生命中瞬间的寂寥痛苦表现在无声的图像记忆中。可以说,这件作品以概括的写实手法和版画语言构成了一幕特别的视觉幻想,且令人不断回味。2009年的丝网版《无题》系列将幽默情绪赋予画面中,流露出潜意识中被隔离的某种真情实感。在舞蹈、在渗透叠加的网点印痕中,舞蹈者你进我退的幽默角色暗喻着某种形态。这里,造型图式与前期作品有着明显的转化,呈现出凝练的印痕并袒露着无尽的遐想。舞者、箭客、超模……隐于飘然的图像中。舞者之间完美的默契相互映衬,呈现出沉稳睿智的情绪表达。2013年的《广场上的舞蹈》系列,构图中每一细节的处置都颇为精准而气韵清逸。画中人物不论近景或远景,舞姿和神态都刻画得惟妙惟肖。作品通过大块灰色调使众多的舞者与景观融为一体,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体在帷幔轻轻开启后,萦绕着一种生命的律动。
无论是《石头寨》组画系列、《城墙上下的舞蹈》系列、《平原上的舞蹈》系列,还是《广场上的舞蹈》系列等,在张敏杰早期的作品中我们都能够读出那个时代的迷惘、困惑与徘徊。在走向一种新视觉图式语言时,作品以内在含蓄和动感的激情,使画面中奏响的生命乐曲时而委婉深沉,时而激情洋溢。生命的旋律流淌在“舞蹈”的恣肆跳跃中。这里,不同时期的舞蹈系列以变幻的画面肌理营造了一种绚丽的空间,从城墙、平原、广场的近景描写到空间转换,艺术家在具象的个性图式中寻找着情绪的传达。在作品的构成元素中,或以刀痕的色彩叠加,或以网点有序的交织排列和组合,呈现出诗化的精神性。我们从作品中读到了一种舞动中孕育着的生命精神。可以说,这种空间的人物组合与色彩营造,密集交叉的人群所呈现出的特殊视觉效果,是张敏杰独特的个性图式和情感语言对生命主题的最好诠释。
2013年的《舞台》系列作品,所创造出的图像是纯化的意象语言,舞蹈元素在此已非原有图像,似乎蕴含着一种特别的笔意趣味,作品通过叙事情节对气氛、情趣的渲染,延伸出一种看似纤碎却充满张力的画面感。他把历史上的经典雕塑与绘画移至设定的景观中,与设定的人群混叠在一起形成呼应,像在对话、聆听、倾诉,仿佛看到一种生命旋律的光晕从画面上流淌而出。在《舞台》系列等作品中,朴素的造型背后,让欣赏者感受到创作者对单纯、质朴、哲思与平和之境的向往,这种境界与众多人物循环往复地互动,将经典作品融入新的构成画面,使其传递出一种未知希望,以此借物抒情并表达心境。
2014年的《梦之船——远航》系列作品,让人感受到超越物象之表而唤起心灵深处希望的力量,进而使永恒的经典形象,在丰富的叠印中重新获得了生命活力。
2016年创作完成并入选“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题材美术创作”的作品《〈四库全书〉与南北七阁》,是倚重木刻原版的浮雕方式,以色彩在版面上凹凸有致地表现画面,以浓郁凝重的色调和繁密的阳刻线条来实施图像造型,将五千年中国文明史中之苍茫图景以特殊的艺术形式呈现,以朦胧的祥云构筑起万卷书海的无限遐想。在15平方米的画面中将文字分解,细致入微地将“经、史、子、集”以四方布局求得无限扩展,以“求实”的图像和舒缓的画面节奏营造出一种东方式的艺术境界。艺术家畅怀遒劲的刀痕,将木版语言有序地运用在结构严谨、典雅细腻的画面上,呈现出技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画面构图中的千百名士与史记诗赋在画面中构成了一部交响曲,让《四库全书》这部在中国历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古代最大丛书,以巧妙的创意和木版雕刻,为我们营造出一个遥想的精神家园。
2017年在表现土家族的《云舍土家第一村》这一作品中, 他再次利用雕版式的技术语言,刻画了土家族春夏秋冬的劳作情况, 在乡民织锦、造纸、赛龙舟、婚嫁等充满人文风情的活动中,残雪消融,云天相连,万物更新。画面以新的视角和表现手法,立体地诠释了生活于大山中的土家族人古朴的生活。
张敏杰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作品创作中,其图式语言的构成,或浪漫含蓄,或奔放抒意,都呈现出鲜明的探索轨迹。多少年来,他不断地尝试造型语言的表现性,锤炼出纯净厚重的隽永意境,进而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表现语言。
应该说,张敏杰在他追求艺术境界的实验性作品中,无论是木版、丝网版、平版、铜版、油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都在努力表现和追求创作语言上的个性,以彰显内在的精神追求。他所描绘的画面细节从不拘泥于物象的表面,而是体现出高度的理性和沉着。从审美的角度看,张敏杰的艺术追求是一种命运的静穆情怀,作品透过现象由表及里地呈现心灵与精神的交融,以实现其意境的表达和对人类命运的崇敬,进而实现天地间万物生命本质的终极追问,编织出心灵营造的大图景。张敏杰经历了人类史上最悲惨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从而留下了抹不去的肌体烙印,他以孤独的心灵,将艺术追求升华至颂扬人类生命理想恒久的光辉中。
张敏杰的艺术追求,是对人类命运主题永恒的追问。
2017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