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劲松如同不安煞车的飞行器,从一个点奔向另一点,从一个主题奔向另一主题,从一个兴趣中心奔向另一个中心。他行踪飘忽,天南地北地飞。他走路和说话比常人快出许多,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追求理想时的作风,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纷乱现实中生存的特征。他给我的感觉是做梦的时候也在四处奔波。
不过当父亲去世时,杨劲松正在筹备一个自己主持的项目,抽不开身去奔丧,以致家乡亲友众口一词地骂他无情。我不想援引大禹治水而无视家庭的例子,用“忠孝不能两全”为他开脱,因为马上就会招来无数中国人的高八度反问:“你算什么?你比别人特殊吗?你能和大禹比吗?”我提此事,是因为联想起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进而想从根底质疑中国的孝道和人类的致哀方式。鲁迅写得最到位的角色,女人是祥林嫂,男人是魏连殳。魏连殳客居异乡,他为母亲奔丧迟到,族人按照周朝传下来的规矩,指示他在什么位置、用什么姿态致哀,何时哭,何时泣,何时号,何时跺脚,等等。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等到众人散尽,独自瘫在地上,发出狼一般绝望的长嚎。他是哭母亲还是哭俗人主宰的中国?不知道。与魏连殳不同的是,杨劲松连号哭都没有一声。他是不是要换一种方式哭?如同大禹用九鼎哭,司马迁用《史记》哭,曹雪芹用《红楼》哭。
中式素描
暧昧抽象
红色坟墓
2001年春,杨劲松在西安美院策划、参与“两岸三地版画联展”,并以参展作品的方式,与杨锋等人在美院大楼门前,造了两个底座巨大的红色金字塔,取名《堆土-满天红》。那土堆本是营造美术馆挖出来的土,大约有几万吨,堆在那里,十分碍眼。作品完成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几百人爬上坟头插小红旗的场面也很壮观。可是国人的眼睛十分敏感,又像肿瘤医院专治晚期患者的医生,习惯于朝坏处去想去看,很快就传出美院造了两座不吉利的坟,底座还有墓道,校门原有的石狮和辟邪是镇墓兽。不过西安人只是说说笑笑而已,没有惊动媒体。当年贝肇铭在卢浮宫造玻璃金字塔,据媒体调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众表示反对。有一位评论家推断,十年以后如果有人主张将它拆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众会表示反对。其实,金字塔是标志性的纪念碑。请设想一下,没有古代埃及人和印地安人的金字塔,人类的意义将会丧失多少?中国古代帝王的陵墓名叫方上,如秦始皇陵和汉武帝茂陵,都是截了尖顶的金字塔。茂陵主坟以及后、妃、勋臣的陪葬墓,营造了五十余年,每年耗费国家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成为汉朝的象征。古人说“事死如生”,主要是指造墓。
行走的意义
《迁徙》由一组行走者的大腿组成,先在人体上翻模,再用玻璃钢放大,其中六条高6米,十二条高3米。原计划涂红,展出前改涂肉色,用色入俗,类似假肢。这件作品,他私人投资近十万元,其中六条放在广州,十二条送给了上海。作品在上海展出时,市府把它们同上海的变迁挂钩解释,称为“时代的脚步”。
《迁徙》不仅道出了杨劲松的个人历程,也道出了众多中国人的个人历程。环顾中国,到处都是迁徙者、外出打工者和自由流浪者。《迁徙》又道出了中国当代文化的历程,即从古典走向现代,从禁锢走向自由,从单一走向多元。《迁徙》还道出了国人的心理历程,即从旧的困惑走向新的困惑。
《迁徙》是为在广州举办的“中国艺术三年展”创作的作品。十几条大腿,分别置放在展厅内外,形成走出展厅的态势。它成了这个展览的点题之作:前卫艺术从圈外走向圈内,从展厅走向大众,从暴力化的张扬走向相对的优雅。
关于边缘的商榷
杨劲松声称自己是边缘人。是艺术的、文化的、体制的还是前台的边缘,他没有确指。对于我行我素的人,边缘作为身份标签,只是一种心理感受;一旦自认为是边缘人,就不在边缘了。杨劲松表示四五年内会有一个全面的自我展示,超越现有的当代艺术,这意味着他摆脱了边缘困惑。
不过,在我的评介之外,杨劲松还制作过几件思想大于形式的快餐作品,旨在调侃学院艺术中的僵化和虛假画风。我认为意思不大,有效范围很窄,说到底还是在学院圈子内折腾。当代艺术应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更长远的洞察力。再说垃圾作品是老前卫的专利,现已滑向真正的边缘,蜕变为市民不感趣兴的前卫玩物,只会助长市民的陋习,自娱而不能娱人,同卡拉OK歌厅自娱的音盲们的噪声一样让人烦。与此相反,无数市民、打工者直至铤而走险者的梦想,无不是过上报刊影视中看到的优雅生活。
快餐作品的问世,同劲松前几年的创作属于业余性质有关,从而缺少充足的时间沉下去推敲表达方式。形式的确不再是当代话题,它已被流行艺术观消解,但解构不等于抹杀。当代艺术要赢得人心,就不能取消而应该欣然接受已有的经验。形式作为各种艺术的容器,有宜无害,否则,艺术的变迁就会像中国的改朝换代一样,重新由一帮文盲回到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