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耕耘数十载后:王敬恒自说自画

日期:2020-07-25 15:39:14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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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于《王敬恒谈艺录》刘振宇编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版  (刘:刘振宇  王:王敬恒



刘:  你在画册中提到绘画很艰难是什么事?

王:  至今我还认为画画很艰难,不知道以后如何走下去。
 
刘:  有人认为你的山水画很多都相同,你如何解释?

王:  可能他们看黄宾虹的山水也会有这种感觉,认为幅幅都差不多。相当于我们看西方人都是蓝眼睛、高鼻子,认真细看,是不一样的,张三是张三,李四是李四。
 
刘:  请谈一谈用笔

王:  在用笔方面,我一直坚守中锋用笔,大拇指横伸,无名指抵紧。到了1997年,我认为指头可以动,开始用捻管调整笔的转折。你说齐白石用笔有点弯,是他笔用来弯起。有时笔有点弯了,分岔了,可以在砚台上调。我就用捻管,就在指上调整,把笔转换过来,由左到右,由右到左。在无形中加以指力,加入包世臣的捻管。在画上用了,在书法上还没有用。

什么是折钗股?古代女子用的头簪是银或金制成,有韧性,弯而不断。用笔也要有力量,有韧性,而韧性不等于软性。什么是锥画沙?锥子在沙里画,有硬度,但又自由。在纸上也是这样,行走自如,没有阻碍。什么是屋漏痕?下雨滴在墙上的水,很自然。用笔也是如此,贵在自然,水墨交融。什么是高山堕石,就是讲用笔要有力度,又要自然,不要勉强,不要剑拔弩张。

古人讲力度是在含蓄中见,如参天大树在风雨之中,自自然然,巍然屹立,风雨不能改变其姿态,强力不能动摇其根基,没有强悍之气。中国诗歌、中国书法、中国绘画贵在阳刚之美,是力量内含,不是一味泼妇骂街。
 
刘:  你如何理解中国画中的点线?

王:  事实上 它既是一种语言符号,也体现了一种物像。因为点得好,可以把自然界的各种物体,包括植被、地貌、生物都能表现出来。点得好,可以让整幅画活起来,气韵生动。有时候点相当于音乐中的休止符,也相当于文章中的标点,表示一个段落。点在中国山水画中的作用不下于线。

线表示一种界线,体现山体的轮廓、脉络、骨骼,也是一种符号。线贵在曲,不在直,即使在很短的线条中也要体现曲。
点也贵在曲,因此打点的时候要有回旋的姿态。在用笔上既是高山堕石,又是屋漏痕。高山堕石既是有力,屋漏痕就是自自然然。点有各种点,有尖点,有圆点,有横点,有时候点也体现为皴,如米点皴。
 
刘:  你是如何打点?

王:  在墨色上,每点有浓淡干湿。在笔法上,要有力,如高山堕石,有旋转的味道。点是线条的缩短。
 
刘:  你是如何理解中国画的用墨?

王:  古人讲墨有七色,墨里面可以体现色。我们知道色是在阳光下的显现,没有阳光,也就无所谓色。七色是一种抽象的表现,是在浓淡干湿中体现。就是在阳光不强烈的时候也有色的表现,如下雨天,一片灰朦朦,不等于没有颜色。

山水画是表现大地,大地色彩缤纷,所以应该用色。是否如实表现?如实是不可能的。同样一棵树,不同时间看,效果完全不同。早上看,中午看,下午看,晚上看都不一样。这不是形体上的差异,是色彩上的差异。色彩既表现大地的形象,也表现大地的时间。色彩表现了空间,也表现了时间,表现了时间的变化推移。

印象派又叫外光派,在一个时间下,表现一个地区,表现色彩的变化。印象派画家认为在室内绘画没有表现真正的色彩,应在太阳光下创作,严格说应该叫阳光派,而不是印象派。
随类赋彩很重要,孔子说文章没有文采不能行远。
 
刘:  请谈谈用水。

王:  许多人都说我的画很润,很湿。在第二届成都双年展时,有一天我去展厅,有一个保安问我:“王老师,我在这里守了三天,怎么你的画还没有干?”我就笑,说:“你用手摸一摸。”他说:“不敢,公司有规定。”一摸是干的,他很惊奇。奥秘在哪里?在用笔上。笔里面含着水分,含着浓淡干湿。下笔有力,落在纸上,每一点,每一划,都在写,不是涂抹。因此它在纸上表现出来便是笔是笔,墨是墨,浓是浓,淡是淡。有了浓淡干湿,你才觉得没干。假使一个墨色,不会使人感到润。
 
刘,  蘸水后,你笔重不重?

王:  一、我喜欢用羊毫笔,好统水,喜欢用长锋,便于表现浓淡干湿。二、我学魏碑,讲究铺毫,万毫齐力,每一个毫都落在纸上,即使用裹锋,也只是每一毫收紧而已,所以能表现湿润。所谓“润含春雨,干裂秋风”是在笔上,在笔的力度上。无笔也就没有墨。黄宾虹的干裂秋风,在笔上。我的润含春雨,也在笔上。
 
刘:  你如何理解中国画的结构?

王:  中国画有三远:平远、中远、高远。事实上,中国画是立轴多,善于表现三远。中国画是散点透视,不是焦点透视,既表现高远、平远,又要表现近在眼前的物体,表现每一个地段。每一个地段都有空间,石与石之间,树与树之间,有距离就有空间,可居,可游,有出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表现无数的空间。所以古人说:“没有三段白,不成一幅画。”

我就偏偏打破三段白。我的画除了上端有少许空白,基本上没有空白,而你又不觉得闷塞,我的空间在哪里?在石与石之间有空白,在树与树之间有空白,山与山之间有空白,空白就是空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古人那种三段式很好,代表了一种传统的看物方式。我看物的方式与古人不同。

远山近在咫尺,近山相隔万里,是人心理的表现,是人认识的表现,是人情感的表现。有时我身居斗室,但胸怀万里,如在欧洲,如在非洲,如在司马迁时代。有时我在旷野中,心却非常狭隘。在汶川看水,看得我毛骨悚然,是不是有妖怪,有蛟龙出现,只考虑自己,周围一下就缩小了,感到一种压抑。有时候,我坐在家里,读了《大风歌》,想到千古,想到未来,想到外星球。

空间是人思想的创造。我的山水画是我对空间的理解,不是古人规范式的三段留白。我留白是根据情感来变化的,有三段白,有时也会突然出现大面积留白。
 
刘:  请谈谈你的色彩观。

王:  关于用色。这次中国美术馆举办我的展览,在前言中说我的水墨画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个是用情,另一个是用色。他们专门提出来就说明我的用色和别人不一样,和傅抱石、张大千、陈子庄、黄宾虹不同。

区别在于我用色很大胆,别人不敢用的,我偏要这样用。别人的画很难看到三个以上的颜色,而我的颜色很多,用色很复杂,用了红、黄、蓝、绿,但又很统一,不跳。统一在哪里?我的画有主色。我的主色有两个,一个是墨,一个是赭色。我的画很少有纯颜色,主要用墨,墨色是主。

其他人用赭色叫浅绛,用得很淡。我的赭色用得很浓,而且我用的赭色材料也与他人不同,别人的赭色是买的,我的是自制的。我曾经试验过很多种,如山上的红泥巴,我用过,磨细加胶。后来我在中药店买了许多赭石,捶烂磨细,这种赭色泛红,这是材料上的不同。材料是一回事,别人用蓝,用花青,我用钛青蓝,钛青蓝很躁,但我把它用得很浑厚。

我用色与别人真正的不同是我在用情感作色。一幅画中有时间和空间,根据时间来表现我。这个时间里情感是有起伏的,在一小时里有喜怒哀乐的变化。我用色是根据情绪,像在用音符,有高音,低音,中音,休止符,我把它体现在情感节奏的变化,不仅是阴阳向背,而是情感的变化。
古人用色很复杂,我认为绘画最起码要回到魏晋时期。汉代的绘画除了石刻、帛画外,很少发现。我看顾恺之的画用彩很丰富,敦煌的壁画五彩缤纷。

我的画多色彩。比如(《王敬恒画集》四川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22页、46页、51页,你仔细看,用色就很复杂,古代山水很少有这么复杂。这次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的《山海经图》更复杂,古人没有这样画。






我用颜色是根据我的情感来用。比如我的花卉,在黑色中突然出现红色、紫色,自然界也有这种情况。比如树叶是绿色。最近我观察树叶在春夏秋冬的变化,四季的颜色都不同,有绿色、红色、黄色,五颜六色,什么都有。色彩不是我们过去水墨画的浅绛。四王的画基本上都是浅绛,色彩很少,很淡,害怕用浓烈的颜色破坏雅。而你看我这些颜色却用得非常大胆,但是你又不觉得它在跳,在统一中有变化。

比如画册92页的墨彩山水,我大胆用朱红色来表现夕阳,来表现一种时间,红与黑形成强烈对比;比如93页中的人既是女侠又是妖怪,表现一种神秘感。







如何把诸多颜色统一起来是个问题,关键是每个颜色的分配。这说不出来,因每一幅画来变化,没有二加二等于四的公式,如果有公式就不成为艺术。画到这里,情之所至。你看94页的墨彩山水,粗看是墨,其实里面又有浅蓝。在语言符号上,如102页,天上长稻田,古人没有。远看房屋周围的人既是农民戴斗笠,又是树枝,古代没有这么想过。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乱弹琴。其实,我的画是自由表现。我在闭门十年中,想要改变中国画。改变首先就是“乱弹琴”。假使没有胆量,不会这样。画画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张纸,拿起来就画。但很多人拿到一张白纸,当着众人时是蹑手蹑脚。而我是兴之所至,拿到笔随便画,大画能调动我的兴趣,小幅画调动不起。大幅画中如果这一笔是误笔,反而会调动我的创造性,我就改正错误。

众多事物如何统一在一起是一个长期实践的过程。如108页的山水树木繁杂,密密匝匝;如110页最上面的处理完全是犯禁。整幅画全是墨,仅在最上面用红色横杠直线、蓝色横杠,突然来个阴丹蓝,又突然来一个红色横杠。如果没有这个红色还不好了。

我打破了很多禁区,建立了许多新的东西。如111页山水中帆船;一般的帆船都是白色,而我画的是红色帆船,代表和平,代表爱情,红帆送来了爱情。所以我这幅画不仅是老庄思想,还表现了生命,表现了爱情,爱情是生命的最高体现。


如116页如火山爆发,这幅画半天就画出来了,四个小时就完成了,天气好干得快。我这个不是张大千的泼,是用笔打上去的,写上去的。邓鸿认为这团白留得最好,留得很啬味。




仔细看,每幅画的造型都不同。他们看画中有老虎、兔子、裸体女人、男性生殖器等,什么都有,什么都表现,大自然体现了天公地母。比如124页墨彩山水既传统又现代。传统山水多表现万古长如夜,我有时是表现瞬间的情感,就是那一个时间,就是黄昏的瞬间,彭县的黄昏。印画册时,调色的技师说其它的画我看不懂,就这幅画你就是大家,不只是画得好,而且思想内容好,关心现实。用笔带着情感,强烈的感情。



 
刘:  你是如何题款的?

王:  题款是升华主题,让你的画更宽广,更深刻,要有时代感,要关心他人。比如145页的《山乡归来》意思是说农民很穷,家里只有一个竹筐,而且是空的。家里只有一只猫,饿得都是光骨头了。碗是破的,有一双塑料鞋都舍不得穿,放在家里。家里只有几根砍下来的树枝作为“家务”,他在外面劳动,没有时间,都结了蜘蛛网。画简单反映了农村的穷困。事实上我希望中国稳定。尤其是这次地震,政府表现得很好。我不是一般的画家。





150页的《朝花夕拾》。鲁迅有本书也叫《朝花夕拾》。这幅画的意思很深。有一个姑娘,看不到脸,弯起腰,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衣服,一双平底鞋,埋着脑壳,大概是个农村姑娘。这个姑娘看到桃花开了又谢了,想到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没有读书,失学,也没有工作,转眼之间,就如桃花一样谢了,感到无限的悲哀。画展时,有一个观众看后感慨地说,王老师不是普通的画家。

  



79页的《和平图》。有人说齐白石的鸽子没有这么现代,毕加索又没有这么好的笔墨。我还不这么认为。你看题款,我把毕加索的鸽子升华了。毕加索的鸽子是反对法西斯。而我是根据《圣经》画的。《圣经》说古代发洪水,到处都是洪水,人都躲在诺亚方舟,放出鸽子看洪水干没有。鸽子衔着橄榄枝回来,表示洪水泻了,人们可以安居了。我是这么题的款:“在造物光华万物沐浴着他们互称兄弟。”造物指上帝,上帝是造物之主。在上帝的光华中,大家沐浴着和谐的阳光,爱着对方,互称兄弟。旁边的松树既是树,又是裸体,是男人,又是女人。






比如37页的《五世同堂》,这幅画很有深意,我很自负。2000年画展时,有一个游客说你这幅画不应该题五世同堂,应该叫《闹麻了》。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大家族,有个老爷爷要死了,大家都围着他,请他留言,说句话。事实上是问遗产给谁。老头子最后一句话是闹麻了。这幅画反映了五世同堂,钩心斗角,你扳我,我勾你,大家走不动。我是反对大家庭的。陈子庄让我避开齐白石,我就偏偏不躲,给他现代化,齐白石没有这样的画。





比如153页的《公鸡》,我的题款是:“为什么我不像鹰,不食嗟来之食,自然会飞。”不要别人喂,当时画此明志。又比如151页的《春色恼人眠不得》表示这只猫很懒,在想婆娘。看懂的人都在笑。比如132页的《松鸟》,这只鸟是我自己的风格,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是我看了倒糖饼儿的回来,随手画的。




 






刘:  你如何看待材料在绘画中的作用。

王: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必须利,利就是顺手。一个木工,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必须要有顺手的工具。顺手的工具就能表现你的存在,表现你作为木工在历史上的存在,在时间当中展现你的存在。笔墨纸,简单一句话,就是顺不顺手,听不听你使唤。如今天画的斗方,昨天用焦墨,今天一看,很淡,是纸里面漂白粉多了,不顺手。

黄宾虹很讲究墨,非要用同光时期的墨,因为好墨才能表现他的“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笔相当于木工的刨子,有人喜欢用长刨子,有人喜欢用短刨子,我喜欢用羊毫,是个人的习惯。由于经济条件限制,我用的纸很差,可以说不顺手。墨一般。笔也很勉强。我就是勉勉强强表现我的存在。
 
刘:  你如何看特殊技法,如在画中加洗衣粉、盐巴等。

王:  这是实验水墨。因人而异。王原祁为了表现干墨中的润,他就不用水,把笔尖放在口中,蘸一点唾液,表现出来恰到好处,这是技巧问题。
 
刘:  有人说你的画很野,你如何理解?

王:  野就是不守规则。野狐禅不是正统,我可能是。艺术贵在有自我,有创新。在二三十年代,不是也有人写文章说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是野狐禅。问题的关键是你的艺术对中国文化上有无贡献。如有,有多大贡献。
 
刘:  许多看过你画的人都说你画中有一股流动的气。对此说,你如何解释?

王:  在笔墨上,第一讲气韵生动。气韵要动,首先是要有气,人要动。人都是僵尸,笔墨如何有气?没有气,笔墨哪里又会有韵?韵是在气和动中产生。什么是韵?就是要有音乐的节奏。好的绘画相当于诗歌,相当于音乐,要有节奏,有停顿,有休止符。我把中国画中的留白当作休止符来理解。
 
刘:  请你谈一谈你对古代艺术大师的看法,如顾恺之、董源、巨然、倪瓒、沈周、龚贤、石涛等。

王:  我学中国画主要是学沈周、龚半千。在学习的过程中,支离破碎地看了些董源、巨然、荆浩的画册。
我过去有一本荆浩的画册,很好。没有钱的时候,卖给了倪永福,不知现在还在不在,我认真学过。我个人的评价是荆浩某些方面在董源之上。荆浩的用笔相当好,所以当时我学过他,给我打下笔墨坚实的基础。用笔要自由,随便,要做到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每笔要有骨头,不能一团肉。有笔力,用浓淡干湿的墨才能表现肉,水墨淋漓。

如人的皮肤缺乏水分,就会干。当然,有些地方干,也有些地方润,比如人的手足干,嘴唇、眼睛就比较润。我画画特别强调有骨有肉,董源、巨然影响了我。除了荆浩,我有一本册子外,其它都支离破碎。
董源很浑厚。所以黄宾虹、董其昌很重视董源。他画得润实,用墨很讲究,开了高克恭、米芾的先河。

我最看重的还是顾恺之。他在绘画中很强调道德、伦理。这是一个优良传统,如诗经的诗可以怨,可以兴,可以歌颂人生,歌颂宇宙,歌颂大自然。

后来由于条件限制,我重点在沈周、龚半千方面下力量。画树,我认为倪云林画得很好。尤其是他的《六君子图》不是把树当植物画,而是当君子、高士来画,他把它拟人化。在画树的时候,这种思想影响了我。松柏或其它的树,他都画得高洁巍然,像个君子。黄宾虹还没有在这方面体会,他认为树的姿态、用墨、干湿好,有些树是干裂秋风,有些树是润含春雨。他在技法上体验多,而我把它们作为人格的象征。

假使要说松的美,我认为松本身就美,松是中国的国树。有人认为它是不臣木,不能当栋梁,容易脆。但它长得威威武武,森然不可侵犯。尤其是北京白云观的几棵白皮松,看后心中感到旷然。所以《世说新语》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都那么威严,人何以萎缩。我在梅清松树上下了些功夫,山石在龚半千、沈石田上下了些功夫。龚半千的树画得很自然,很自由。



编辑: 唐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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