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王敬恒谈艺录》刘振宇编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版 (刘:刘振宇 王:王敬恒)
刘: 你在画册中提到绘画很艰难是什么事?
王: 至今我还认为画画很艰难,不知道以后如何走下去。
刘: 有人认为你的山水画很多都相同,你如何解释?
王: 可能他们看黄宾虹的山水也会有这种感觉,认为幅幅都差不多。相当于我们看西方人都是蓝眼睛、高鼻子,认真细看,是不一样的,张三是张三,李四是李四。
刘: 请谈一谈用笔
王: 在用笔方面,我一直坚守中锋用笔,大拇指横伸,无名指抵紧。到了1997年,我认为指头可以动,开始用捻管调整笔的转折。你说齐白石用笔有点弯,是他笔用来弯起。有时笔有点弯了,分岔了,可以在砚台上调。我就用捻管,就在指上调整,把笔转换过来,由左到右,由右到左。在无形中加以指力,加入包世臣的捻管。在画上用了,在书法上还没有用。
什么是折钗股?古代女子用的头簪是银或金制成,有韧性,弯而不断。用笔也要有力量,有韧性,而韧性不等于软性。什么是锥画沙?锥子在沙里画,有硬度,但又自由。在纸上也是这样,行走自如,没有阻碍。什么是屋漏痕?下雨滴在墙上的水,很自然。用笔也是如此,贵在自然,水墨交融。什么是高山堕石,就是讲用笔要有力度,又要自然,不要勉强,不要剑拔弩张。
古人讲力度是在含蓄中见,如参天大树在风雨之中,自自然然,巍然屹立,风雨不能改变其姿态,强力不能动摇其根基,没有强悍之气。中国诗歌、中国书法、中国绘画贵在阳刚之美,是力量内含,不是一味泼妇骂街。
刘: 你如何理解中国画中的点线?
王: 事实上 它既是一种语言符号,也体现了一种物像。因为点得好,可以把自然界的各种物体,包括植被、地貌、生物都能表现出来。点得好,可以让整幅画活起来,气韵生动。有时候点相当于音乐中的休止符,也相当于文章中的标点,表示一个段落。点在中国山水画中的作用不下于线。
线表示一种界线,体现山体的轮廓、脉络、骨骼,也是一种符号。线贵在曲,不在直,即使在很短的线条中也要体现曲。
点也贵在曲,因此打点的时候要有回旋的姿态。在用笔上既是高山堕石,又是屋漏痕。高山堕石既是有力,屋漏痕就是自自然然。点有各种点,有尖点,有圆点,有横点,有时候点也体现为皴,如米点皴。
刘: 你是如何打点?
王: 在墨色上,每点有浓淡干湿。在笔法上,要有力,如高山堕石,有旋转的味道。点是线条的缩短。
刘: 你是如何理解中国画的用墨?
王: 古人讲墨有七色,墨里面可以体现色。我们知道色是在阳光下的显现,没有阳光,也就无所谓色。七色是一种抽象的表现,是在浓淡干湿中体现。就是在阳光不强烈的时候也有色的表现,如下雨天,一片灰朦朦,不等于没有颜色。
山水画是表现大地,大地色彩缤纷,所以应该用色。是否如实表现?如实是不可能的。同样一棵树,不同时间看,效果完全不同。早上看,中午看,下午看,晚上看都不一样。这不是形体上的差异,是色彩上的差异。色彩既表现大地的形象,也表现大地的时间。色彩表现了空间,也表现了时间,表现了时间的变化推移。
印象派又叫外光派,在一个时间下,表现一个地区,表现色彩的变化。印象派画家认为在室内绘画没有表现真正的色彩,应在太阳光下创作,严格说应该叫阳光派,而不是印象派。
随类赋彩很重要,孔子说文章没有文采不能行远。
刘: 请谈谈用水。
王: 许多人都说我的画很润,很湿。在第二届成都双年展时,有一天我去展厅,有一个保安问我:“王老师,我在这里守了三天,怎么你的画还没有干?”我就笑,说:“你用手摸一摸。”他说:“不敢,公司有规定。”一摸是干的,他很惊奇。奥秘在哪里?在用笔上。笔里面含着水分,含着浓淡干湿。下笔有力,落在纸上,每一点,每一划,都在写,不是涂抹。因此它在纸上表现出来便是笔是笔,墨是墨,浓是浓,淡是淡。有了浓淡干湿,你才觉得没干。假使一个墨色,不会使人感到润。
刘, 蘸水后,你笔重不重?
王: 一、我喜欢用羊毫笔,好统水,喜欢用长锋,便于表现浓淡干湿。二、我学魏碑,讲究铺毫,万毫齐力,每一个毫都落在纸上,即使用裹锋,也只是每一毫收紧而已,所以能表现湿润。所谓“润含春雨,干裂秋风”是在笔上,在笔的力度上。无笔也就没有墨。黄宾虹的干裂秋风,在笔上。我的润含春雨,也在笔上。
刘: 你如何理解中国画的结构?
王: 中国画有三远:平远、中远、高远。事实上,中国画是立轴多,善于表现三远。中国画是散点透视,不是焦点透视,既表现高远、平远,又要表现近在眼前的物体,表现每一个地段。每一个地段都有空间,石与石之间,树与树之间,有距离就有空间,可居,可游,有出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表现无数的空间。所以古人说:“没有三段白,不成一幅画。”
我就偏偏打破三段白。我的画除了上端有少许空白,基本上没有空白,而你又不觉得闷塞,我的空间在哪里?在石与石之间有空白,在树与树之间有空白,山与山之间有空白,空白就是空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古人那种三段式很好,代表了一种传统的看物方式。我看物的方式与古人不同。
远山近在咫尺,近山相隔万里,是人心理的表现,是人认识的表现,是人情感的表现。有时我身居斗室,但胸怀万里,如在欧洲,如在非洲,如在司马迁时代。有时我在旷野中,心却非常狭隘。在汶川看水,看得我毛骨悚然,是不是有妖怪,有蛟龙出现,只考虑自己,周围一下就缩小了,感到一种压抑。有时候,我坐在家里,读了《大风歌》,想到千古,想到未来,想到外星球。
空间是人思想的创造。我的山水画是我对空间的理解,不是古人规范式的三段留白。我留白是根据情感来变化的,有三段白,有时也会突然出现大面积留白。
刘: 请谈谈你的色彩观。
王: 关于用色。这次中国美术馆举办我的展览,在前言中说我的水墨画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个是用情,另一个是用色。他们专门提出来就说明我的用色和别人不一样,和傅抱石、张大千、陈子庄、黄宾虹不同。
区别在于我用色很大胆,别人不敢用的,我偏要这样用。别人的画很难看到三个以上的颜色,而我的颜色很多,用色很复杂,用了红、黄、蓝、绿,但又很统一,不跳。统一在哪里?我的画有主色。我的主色有两个,一个是墨,一个是赭色。我的画很少有纯颜色,主要用墨,墨色是主。
其他人用赭色叫浅绛,用得很淡。我的赭色用得很浓,而且我用的赭色材料也与他人不同,别人的赭色是买的,我的是自制的。我曾经试验过很多种,如山上的红泥巴,我用过,磨细加胶。后来我在中药店买了许多赭石,捶烂磨细,这种赭色泛红,这是材料上的不同。材料是一回事,别人用蓝,用花青,我用钛青蓝,钛青蓝很躁,但我把它用得很浑厚。
我用色与别人真正的不同是我在用情感作色。一幅画中有时间和空间,根据时间来表现我。这个时间里情感是有起伏的,在一小时里有喜怒哀乐的变化。我用色是根据情绪,像在用音符,有高音,低音,中音,休止符,我把它体现在情感节奏的变化,不仅是阴阳向背,而是情感的变化。
古人用色很复杂,我认为绘画最起码要回到魏晋时期。汉代的绘画除了石刻、帛画外,很少发现。我看顾恺之的画用彩很丰富,敦煌的壁画五彩缤纷。
我的画多色彩。比如(《王敬恒画集》四川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22页、46页、51页,你仔细看,用色就很复杂,古代山水很少有这么复杂。这次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的《山海经图》更复杂,古人没有这样画。
我用颜色是根据我的情感来用。比如我的花卉,在黑色中突然出现红色、紫色,自然界也有这种情况。比如树叶是绿色。最近我观察树叶在春夏秋冬的变化,四季的颜色都不同,有绿色、红色、黄色,五颜六色,什么都有。色彩不是我们过去水墨画的浅绛。四王的画基本上都是浅绛,色彩很少,很淡,害怕用浓烈的颜色破坏雅。而你看我这些颜色却用得非常大胆,但是你又不觉得它在跳,在统一中有变化。
比如画册92页的墨彩山水,我大胆用朱红色来表现夕阳,来表现一种时间,红与黑形成强烈对比;比如93页中的人既是女侠又是妖怪,表现一种神秘感。
如何把诸多颜色统一起来是个问题,关键是每个颜色的分配。这说不出来,因每一幅画来变化,没有二加二等于四的公式,如果有公式就不成为艺术。画到这里,情之所至。你看94页的墨彩山水,粗看是墨,其实里面又有浅蓝。在语言符号上,如102页,天上长稻田,古人没有。远看房屋周围的人既是农民戴斗笠,又是树枝,古代没有这么想过。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乱弹琴。其实,我的画是自由表现。我在闭门十年中,想要改变中国画。改变首先就是“乱弹琴”。假使没有胆量,不会这样。画画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张纸,拿起来就画。但很多人拿到一张白纸,当着众人时是蹑手蹑脚。而我是兴之所至,拿到笔随便画,大画能调动我的兴趣,小幅画调动不起。大幅画中如果这一笔是误笔,反而会调动我的创造性,我就改正错误。
众多事物如何统一在一起是一个长期实践的过程。如108页的山水树木繁杂,密密匝匝;如110页最上面的处理完全是犯禁。整幅画全是墨,仅在最上面用红色横杠直线、蓝色横杠,突然来个阴丹蓝,又突然来一个红色横杠。如果没有这个红色还不好了。
我打破了很多禁区,建立了许多新的东西。如111页山水中帆船;一般的帆船都是白色,而我画的是红色帆船,代表和平,代表爱情,红帆送来了爱情。所以我这幅画不仅是老庄思想,还表现了生命,表现了爱情,爱情是生命的最高体现。
如116页如火山爆发,这幅画半天就画出来了,四个小时就完成了,天气好干得快。我这个不是张大千的泼,是用笔打上去的,写上去的。邓鸿认为这团白留得最好,留得很啬味。
仔细看,每幅画的造型都不同。他们看画中有老虎、兔子、裸体女人、男性生殖器等,什么都有,什么都表现,大自然体现了天公地母。比如124页墨彩山水既传统又现代。传统山水多表现万古长如夜,我有时是表现瞬间的情感,就是那一个时间,就是黄昏的瞬间,彭县的黄昏。印画册时,调色的技师说其它的画我看不懂,就这幅画你就是大家,不只是画得好,而且思想内容好,关心现实。用笔带着情感,强烈的感情。
刘: 你是如何题款的?
王: 题款是升华主题,让你的画更宽广,更深刻,要有时代感,要关心他人。比如145页的《山乡归来》意思是说农民很穷,家里只有一个竹筐,而且是空的。家里只有一只猫,饿得都是光骨头了。碗是破的,有一双塑料鞋都舍不得穿,放在家里。家里只有几根砍下来的树枝作为“家务”,他在外面劳动,没有时间,都结了蜘蛛网。画简单反映了农村的穷困。事实上我希望中国稳定。尤其是这次地震,政府表现得很好。我不是一般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