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里 话 外
文 | 蔡梓源
值得一提的是,《坐楼杀惜》、《通天犀》、《金山战鼓》三件作品都是创作于1960年、1961年间,此时正当壮年的十发先生进入了一个创作高峰期,长诗“召树屯”插图,小说“海瑞的故事”插图,“列宁的故事”插图,“太平天国忠王李秀城”插图25幅、水墨连环画“阿Q正传一〇八图”、连环画“胆剑篇”等一系列经典作品都是在这前后两三年中相继“出炉”,收到广泛关注和好评。但是为什么十发先生的戏剧人物画作没有相应有数量上的爆发呢?笔者推测,一方面在响应时代号召、需求,程十发先生坚持大量创作以民间故事为母本的连环画、插图,他在 1957年云南写生之行创作了长篇彩墨连环画“召树屯和喃诺娜”后,让他找到了创作的新母题,开辟前人未走之新路。另一方面,也有他的良师益友关良先生关系在内吧。
关良是二十世纪引领近代水墨戏曲人物画高峰的大家。他一生创作丰厚,有舞台速写、油画、水墨画等,他的水墨戏曲人物画将中西方技法相融合,撷取戏曲人物为创作母题,以稚拙、古朴之风称誉画坛。程十发先生在《关良作品集》(上海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早在1938年,年轻的程潼(程十发)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当时的教授就是汪声远、王个簃、关良诸位先生。
解放后,关良先生先后在广州、北京、天津举办了规模颇大的个人画展,1957年还与李可染作为文化部派出的艺术家代表,前往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访问,并在柏林科学院举办画展。有这样一位以戏画人物著称的老师和大师在前,就像李太白题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不如效仿张大千为不与二哥张善孖争锋而不画虎的美谈……笔者在此妄自揣度曲解一下十发先生的尊师重道之行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面对一座高峰,天才如十发先生者,选择的是铸就另外一个高峰。
程十发先生作画
当然,十发先生没有回避戏画人物这个题材,一者将舞台速写作为创作练习的手段和个人趣味所寄,二则他笔下姿态万千的历史人物和少数民族画,从中也可看到舞台艺术的烙印。中国传统戏剧表演,自来没有复杂的布景,依靠舞台上演员演技的优劣,就看其能不能通过形肖达到神似。舞台速写则是通过艺术家的高超手段,通过真实的形象给人以审美享受,并在赏心悦目之余,更多地得到心灵上的触动。
画于1979年的《昆曲玉簪记琴挑速写》,就是十发先生应演员要求“量身定制”的作品,因为有一层私下赠予之意在内,因此创作尤为精心。
昆曲《玉簪记》是传统的爱情喜剧,曲词典雅华美,有“着意填词”之称。剧情大致为南宋初年大家闺秀陈娇莲为避难,流落入金陵城外女贞观皈依法门为尼,法名妙常。青年书生潘必正应试落第,寄寓观内。潘必正见陈妙常,惊其艳丽而生情,经茶叙、琴挑、偷诗等情节,最终陈妙常冲破礼教和佛法的束缚与潘必正相爱并结为连理。
其中《琴挑》一折,讲潘必正秋夜闲庭信步,听到陈妙常孤凄幽怨的琴声,使他顿起爱慕之情,遂借交流琴艺之机,以言语挑逗陈妙常。舞台上,全然依靠演员的形象魅力和表演才能,避免把人物流于油滑轻浮,要演得好看,有趣,绝不过火。这是对演员的挑战,其实也是对画家的挑战。在发老笔下,我们能看到潘必正形象俊朗聪敏、至情至性,感觉即便耍小聪明也可以谅解;而陈妙常则双颊羞红,抬手若迎若拒,艺术家把青年女子对于爱情的热烈向往和畏怯害羞的心理充分表现出来。两人眼角眉梢,含情脉脉,人物服饰以大面积的粉青、藤黄为主基调,稍稍点缀鬓边红花、扇上朱荷,全幅笼罩在清新可人、如有春信的氛围中,仿佛婉转低回的曲调从画中飘扬而出。
程十发 《昆曲玉簪记琴挑速写》 1979年
对于戏剧爱好者来说,经典剧目的剧情耳熟能详,我们看戏,看的是舞台表演,演员对角色、唱词的演绎。戏剧开演后,观众的注意力会迅速集中到演员身上,同时演员的演出对观众造成直接的情绪影响。而舞台速写既是对舞台场景的写真写实,又要兼顾到台上演员表演的戏剧性瞬间,等同于要求画家在笔下同时表现出戏曲中(戏剧剧情)和舞台上(演员表演)高度提炼出来的艺术美,给非直接面对表演的观画者以感动。只有程十发先生这样深厚的功力,才能将舞台艺术真与幻之间微妙地拿捏、情绪恰到好处地表达,从而呈现出一幅精美的作品。
在前述这些形神兼备的舞台艺术画作中,能看到十发先生成功再现了演员精准、高超的神采、动作、技艺,无论是否戏迷,观者都能在赏画中感受到画家强调的场景意境。同时,舞台速写寄托了十发先生对传统戏剧艺术的传承发扬的拳拳之心,那份溢于言表的真情实意。斯人已去十载,丹青长留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