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量(以下简称于):东南大学艺术学博士后。
茅健(以下简称茅):著名书画家,现居南京。
于:你理解和追求的书法的美学特征是什么?
茅:我崇尚书法是士大夫的。过去书法是士大夫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我不赞成拿起毛笔就是写字。我觉得一个是传承,还是有一定的技巧,有一些客观性的东西在里面。我追求的有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我觉得书法不是书写这么简单的事情。书法作品只有感动自己,才能感动观众。第二个层面,书法一定要有传统基本功。我觉得如果没有基本功,你谈书法、写书法,就会很怪异,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完全地不理解和歪曲。第三个层面,古代没有书法家这个称呼,我觉得这是士大夫的习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文化素养。这是和传承相结合的,不能脱节。我觉得专业的书法家,真正靠写书法谋生的人,不应有本身书法上的东西。为什么古代的时候有画院而没有书法院?书法是你交流的工具,是作为一个文人的资质。写好字和写好书法艺术,那是两条路。我们中国现在形成了一个“写字潮”,书法美术字化,武术体操化,各种规范动作。
于:请你谈谈关于书法的专业性问题。我认为现在书法离作品越来越近,离书法越来越远。
茅:就像我写字,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什么样的字,我就是这个状态,不是非要形成自我的风格。我觉得艺术和一个人的阅历,还有他的历练、知识、年龄成正比的。我们现在认识书法有两个趋势:一个趋势是很工整、很漂亮,但没有书写的能力,没有激情,没有生命力;另一个趋势就是乱写乱画, 本末倒置了。浪费了纸和时间,浪费了自己的才能,这会影响下一代的欣赏能力,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希望我的书法能够带来正能量,我不求名利,很多人跟我买字买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我反复讲,我完全是把艺术当生命的。写书法是我的爱好,是出于内心的喜欢,而不是作为媒介去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我觉得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真实很重要。
于:你做经营这么多年,也很成功。但你对艺术市场怎么看?
茅:我从来没有想过市场问题。前段时间还有美术馆的人到我家来,说要搞个展。我说没有这个精力,我也有清高的地方。对人呢,不管你是谁,我都很客气。我自己也不算什么,但我不喜欢那种虚假的东西。我真的不会做生意, 但是能让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让,能吃点亏就吃亏,绝对不要占人家便宜。我觉得写字画画,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真心喜欢,不能看重自己多少钱一平方尺,这个是一个搞艺术的大忌。第二个就是,路子要写得正,一定要付出劳动,一分劳动一分收获。不管求名还是求利,都是缘分,这辈子是你的,一定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要怨声载道。现在太多的展览就是展销会,目的就是卖字卖画、赚钱,但真正喜欢你作品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于:刨除商业目的以外,很多做艺术的是很虔诚的。
茅:为艺术殉道的人数在减退,不是在增加。
于:你涉及的艺术门类蛮多的,书画、摄影都有。
茅:还有收藏。以前收藏比较杂,但看到唐卡以后,就特别喜欢,也收藏了许多。
于:你为什么喜欢唐卡?
茅: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二十多年前我就皈依了,后来接触到了唐卡,觉得画得真好。从学习的角度,请了一张,也买了资料,发现很有意思。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进过西藏,就请了一个懂唐卡的藏民一起交流,在交流的过程中,我说我喜欢唐卡,能不能帮我请一些唐卡来。他说可以。几年之后他跟我说真的请不到了,不能再请了。他很真实,也很朴实,我很感激他。后来有个专家看到我收藏的唐卡,非常惊讶,说是国宝级的。这个时候我才认识到这批唐卡的价值。后来我开始仔细研究唐卡的技法、研究藏传佛教,包括所有派别、传承,一研究就痴迷了。
于:你如何理解书法法度、气韵问题?
茅:现在人对书法的韵和气看得很淡,而是把度和法看得很重。六法第一的就是气韵生动。气是什么,就像人的经脉一样,要有皱褶,要关注。我认为书法如果没气,就没有了神采。气是跌宕的,像林散之、高二适的书法,他们的字与字之间是有呼应的,最后一笔一定是有收气的。一个开章是起,现在的人在这个上面的理解是比较浮浅的。中国说墨法是有水法,现在我对林老的涨墨法的理解只是一个形式,没有得到他的精神。精神在于什么?水法在于什么?不是你做出来的,是你对墨和水的驾驭程度。书法一定是自然流露,就看你的气是否到了这个地方,气不能吐尽。很多书法气已经吐尽了。我觉得气要有跌宕感,这样才能有韵味。所以我觉得草书最难,不是在技法,而是在韵法。古人也是在这上面有了理解。我想静下心来,多去跟古人对话,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将毛笔抓在手上,无论毛笔的好坏,写的时候我一定是在用我当下的状态来书写;不论写得好与坏,但是一定吐露着我的感情。
于:古代流传下来经典的书法作品太感染人。
茅:我们现在经常说的《兰亭序》也好,《祭侄文稿》也好,他们在当时的状态下写出的字就是这个状态。我们现在的书法作品又是什么?千篇一律!没有感情的变化,一切都是板板地出来了。所以看展览和画,看一张足够了,面貌全有了。如果这个展览,有不同的思想,有不同的跌宕,这个艺术可能会是感染人的,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会使你产生深刻的共鸣。一张作品第一眼看了很漂亮,这个是书法。过了一段时间,第二眼看,还是很漂亮,这是书法艺术。第三眼看了还是非常漂亮,我觉得这是一张杰作。一幅好的作品,一定是经得起时间的跨度的。我们今天的书法,是要给后人评价的,而不只是现在人的评价。所以林老说:“我不跟现在人说什么话,我是跟古人来比较的。”高度不一样,所以作品的格也不一样。现在很多人是和现在的人比,我认为,格就低了。格一低,书法呈现出来的格局也低了。
于:书法让你真正感受到的是什么?
茅:其实对我来说,每当我拿起毛笔的时候我就感觉很幸福、很高兴,这就是真实的东西。比如说今天写字,我一定是认为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有表现的东西。所以我是这样的状态。如果说我拿起毛笔是很痛苦的感觉,就没必要了,找这个不痛快干嘛?因为它让我感到愉悦,所以我跟别人的状态不太一样。
于:刚刚看到你书写的状态,力量感比较强,下笔蛮狠的。
茅:对,我追求的就是不做作以及字的自然和干净。我写字是激情发挥的,没有太多的布局,但是写字的气,要注意分配。写字的时候,笔在空中,字已经完成了,是这种状态。草书应该是这种状态,追求这种变化,而且一定要写到气聚了才能收笔,没有聚是不能收笔的。字的气韵生动,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笔法和字的结构可以练成,气韵是格调。
于: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游历了世界各地,既为生意上打开了市场,同时也是一个艺术上的历练。
茅:我有两次差点死掉。第一次是在腾格里沙漠,我们是无向导、无后援,在那里指南针都没用。三辆车都陷在沙子里,第一天还能睡觉,没有问题。第二天油不够了,就把所有车子里的汽油抽出来,给一辆车子用,准备靠人力把车子拉出去,没成功。第三天就出现了淡水问题,大家都绝望了,我一个人跑到沙丘上,躺下来看星星。好在下了场雨,三辆车全冲出来了。我们没有穿越成沙漠,只能原路返回。第二次是穿越新藏线,前后三天死了两个人。我一夜没睡觉就靠在床上,很冷。我跑去看月亮,天空离我很近。当时觉得,人的命数由天定。命数定下的,没有办法。人家都觉得我是玩命去了,但是我觉得这几次经历对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四进西藏,用轮子把全国都跑遍了,人生就是要历练。第一要敬畏生命;第二要意识到,生命不是长度问题,是宽度问题,所以我在写字和画画上面这种跌宕和枯湿,就是我追求人生的体现。字如其人嘛,我写出的字有干、有枯、有起、有浮,和人生一样。我做生意也是这样,风险很大,我三次倒闭,三次破产,这三次都差一点爬不起来。我觉得最可怕的是生死,其他的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觉得写字就是要有一颗平常心。我今天写给你看也好,明天写给其他人看也好,都是一样的状态。不管见了什么人我都可以这样表现出来,因为我没有想自己写到多好,也没写多坏,这只是我真实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