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花鸟》 纸本设色 黄宾虹
撰文:王 见
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中国社会处于急剧变革状态。西方文化艺术思潮的涌入,引发出中国文化界的一系列地重大变革。而正是在这看似动荡的变革时期,产生了许多至今影响着中国画坛的大艺术家,如何用历史、学术的眼光,中肯而理性地看待这些艺术大师以及他们留下的艺术成果,分析他们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启示,是一个有趣的课题,广州美术学院王见教授对此有着独特的视角和研究。
今年是黄宾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杭州和北京等地都举行了大型的黄宾虹回顾展,因此,“二十世纪影响中国画坛的艺术家”就从这一段开始。谨以此文向黄宾虹先生致敬!
今年是黄宾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
本来,我们当借此向这位二十世纪的大艺术家表示敬意。结果,有人出言不逊,搞得狼烟四起。黄宾虹的艺术又一次受到质疑。这当然也是好事,歌颂不如质疑。社会想不断进步,就一定要质疑。不然,社会的发展就会僵滞。
黄宾虹的艺术是上个世纪的现象,如今已成历史。简单通俗地讲,黄宾虹以及齐白石两位的艺术成就,是近代中国画的两座高峰,对此恐怕无须质疑。除此之外质疑的问题应该有很多,比如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齐黄的艺术成就,为今天的中国艺术发展究竟能提供什么?
所以,当我们听说“黄宾虹是垃圾桶”也不奇怪,只是这句话很刺耳,还包含着一个价值判断。按理,此言当有其自身的逻辑。那么,如果顺藤摸瓜就可以问——过去是?今天是?未来是?或者无论过去、今天、未来都是“垃圾桶”?不知说话的人有没认真想过。
但照现在的经验看,“语不惊人死不休”者,往往是借题发挥给自己热身的小伎俩。那么,最好置之不理。不过这暴露出一个问题:一个既是有关艺术研究的问题,也是一个有关艺术批评的问题。
先说艺术问题。
中国画的发展史告诉我们,宋代山水画是中国山水画的成熟代表。其特点是“写景”。其中马远和夏圭的画法与现代人的观察与表现无甚不同。尤其是所谓“马一角”,就是现代照相机取景框的“特写”模式。元代山水画一变,写“景”变成写“意”,“笔”和“墨”被重新强调。明代山水写“景”复兴。先有王履反对“纸绢相承”,后有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强调对自然的“写生”。到了清代,又复回“纸绢相承”,成了“四王”的天下。所以,当历史有了新的结果——皇朝结束,民国开启,从陈独秀到黄宾虹,无不对“四王”深恶痛绝,人人喊打,要革“中国画”的命,实际上是先革“四王”的命。黄宾虹的革命行动自然也从“解构”四王开始,到“解构”“文人”山水画结束。但最后的形质还是“文人”画的程式结构。
实际上,“四王”的山水程式,是对元明以来“文人”山水画的一种发展。可是这一发展在几百年中被僵化,被板滞,了无生气。这种局面,对一个革命者——从青年时代到中年才结束革命工作的同盟会干将黄宾虹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因此,他很容易以革命的热情及其底蕴,对文人式的中国山水画程式开刀——解构。这种解构亦可称“破坏”——对墨守成规的“破坏”。当然,这种“破坏”必然会遭遇当时中国山水画界的全面抵制。那个时候,如日中天的是优雅的吴湖帆、通俗的吴待秋。黄宾虹这个从革命岗位退休的穷老头,只能四处应聘,干些校勘、编辑的杂活度日。所以,直到九十岁,才有傅雷为他办了个展,推介到社会。
所谓“解构”或“破坏”是指说黄宾虹一反“文人画”的一系列规则要求,画幅满篇皆黑——“墨团团里黑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这种宽,不是清雅的“景”,而是点画狼藉的“意”。“文人画”的“笔”和“墨”,被推到极致——“笔墨”都是“写”出来的。(“写”是“书法”的精髓。“写”表示自在、自由、偶发、无意识等。因此,“写”也被现代欧洲充分接受并被极端发挥,促进了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形成。)然而,在这种革命、破坏、解构的同时,黄宾虹又使“文人式”的山水画有了新的建树。这就是我们今天对黄宾虹反复津津乐道的原因。可是,实际上这是一种“破坏”性“建设”,是文人画山水的最后昙花,或者也可以说是对中国古代文人式山水画的最后一道口令——“解散”!
此时,我们必须要提到与黄宾虹同代的另一位山水画大家贺天健。他胸怀大志,致力于整理继承中国山水画的传统,企图重振中国山水画的雄风,复兴“写景”。但贺所要求达到的是一种浓重的中国宫廷审美趣味,与黄宾虹重在“写意”的文人趣味截然不同,与明人王履、石涛提倡自然生动、个性表达的趣味也十分不同。这是我们准确观察黄宾虹艺术的一个重要参照。
黄宾虹貌似传统的山水画,其实质是向传统的文人山水画告别的“仪式”,是昭示中国画走向“现代”的发端,其意义很像法国的塞尚绘画——交界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因此,黄宾虹的绘画所展示的是一种革命的前行,不是复古的倒退,也不是向传统的回归。今天,那些标榜学黄的人,喜欢用黄调调画山水的人,或者根本不懂,或者——“为了打鬼,借助钟馗”, 用黄宾虹伪装自己——伪黄宾虹。而在山水界大学黄宾虹笔墨样式的倡导,则更是对美术史的无知。
必须十分清楚,向黄宾虹学习,绝对不能以再现黄宾虹的图式笔墨为目的。因为,笔墨的粗头乱服是支撑黄宾虹山水画的主要,甚至可以说是黄绘画的全部,这是时代使然。一旦时过境迁,再现图式笔墨,一是很难学,二是没必要学。我们不需要再一次把古典的“笔墨”进行到底!学安格尔难道是为了再造一个安格尔?学毕加索是为了再出一个毕加索?学齐黄呢?这个浅显的道理,为什么却在学黄宾虹的事情上出了故障?请看看傅抱石、李可染的山水,也看看黄秋园的山水,有黄宾虹的身影吗?难道他们不知道黄宾虹艺术的伟大吗?不知道向黄宾虹学习吗?
这就牵扯到艺术批评的问题。
首先,我们把黄宾虹当初的“革命”行为误读成“经典”的传统,所以在近三十年受到盲目的热捧和吹捧。因为眼下是一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除了老生常谈和人云亦云之外,基本没有艺术的研究和艺术的批评。可以说早年除了傅雷曾经对黄宾虹比较了解之外,目前只有浙江的王中秀先生对黄宾虹的原作极为熟悉,并有长期和专门的研究。此外,还没看到有谁真的喜欢黄宾虹,真的懂得黄宾虹。比如,最近看到陈传席为黄宾虹的绘画说好话,但传席先生却又谈什么黄画的缺点,让人好生惊讶。这是出自什么样的价值判断?
作为一个有成就的画家或者艺术家,他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感受最大限度地充分表达,这是唯一的道理。黄宾虹已经为他所在的时代作出了不可取代的贡献,这就足够了,还谈什么缺点?评先进吗?能说黑格尔的哲学因为不能囊括现代社会的问题就是黑格尔的缺点吗?再者,所谓的艺术风格就是某种程度的片面,若以优缺点论艺,不仅荒唐,而且可笑!但如果就画家自身的作品优劣并论其长短则无不妥。比如大体上讲黄的晚年作品比早期的好,而晚年的作品也不见得都好,成熟的精品也仅三分之一或更少。但这些问题仍然不能视为缺点。
所以,对黄宾虹艺术的热吹、热捧,或者误读、误导,或者恶语中伤等等,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中国艺术的评价体系严重错乱和艺术批评的严重缺失!而且正常的批评应该建立在从纵(历史)横(现实)各个方向的考察,有清晰的判断的立场和观察的线索进而分析与研究,而不是对与错,好与坏的简单声明与观点较量。可长期以来,无非是好恶之言的公婆之争。
但近期以来,总有人对中国文化传统肆意诋毁和对中国文化成就乱泼污水,的确让人匪夷所思!难道我们不能对自己的部落,对自己的文化成就,对自己的文化先贤少一点变态的心理,少一点玩世不恭的流氓腔调吗?
最后,向黄宾虹及其艺术的伟大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