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艺术的使命——萧也访谈录

 

卓克：萧老师好！众所周知您是一个隐士型的艺术家，不仅画艺超群更有高深的理论功底，请问您如何理解艺术的本性与功能？

萧也：艺术的本性与功能是在我们现实之外虚构一个梦想世界，让我们这颗在滚滚红尘中受伤的灵魂有一个地方逃遁，艺术的这种超现实的本性是我们人类本性或天性中永不满足、永远渴望更美的心灵的反映，只要人的心永远向前，超现实的艺术本性就不会改变，艺术离现实越远，艺术本性就越纯粹。
虽然我们已无法考证人类的艺术是怎么产生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艺术产生于人类本性或天性中的超现实的心灵需要，产生于超现实的想象、感悟和憧憬，即使艺术表现的起点是现实的，但它的终点一定会是超现实的。
艺术的这种超现实的本性与功能，被东、西方的每一个时代的艺术活动及作品所证明，凡是具有这种艺术本性与功能的作品，其艺术价值就具有永恒性与超民族性与地域性。
纵观整个一部人类美术史，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遵循着同样的美学规律展开和发生。虽然表现手法和技法千差万别，但艺术的审美指向都是一个大方向的，凡是在美术史上永垂不朽的作品，或者通俗地说百看不厌的作品，都是将人的心灵和精神指引到梦想栖居的地方的东西，被温开尔曼称为“静穆的”、“伟大的”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百画不厌的那些美人、天使、圣母形象，古典主义中的人体，都一一地表达和表现了一种建立于人性梦想需要基础之上的很高的审美境界。
在上述这些艺术时代的艺术形象表现中，不管是雕塑中的人还是绘画中的人，都己经不只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的模写，在现实生活的起点之上，在艺术家的想象和表现中，所有的人物形象都加入和综合了当时宗教的冥想、哲学的沉思、美学的幻想及对人的理想和梦想，将艺术家想象和理解的天使的神韵和人的形体之美融合起来，这样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实际上是超现实的。
当我们欣赏古希腊的那些神像雕塑，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圣母与天使时，一种强烈的神圣、高贵、庄重、典雅、静穆的伟大的精神状态扑面而来，总觉得这些形象的美感非人间所有，形象最终把我们带出现实之外，引起我们对上帝之国的联想及理想之国的憧憬……

卓克：我欣赏过您20年前的抽象雕塑，作为一个从事抽象艺术多年的艺术家，您理解的抽象艺术是怎么样的？

萧也：“抽象艺术的基本形态是由视觉原素的点、线、面、色彩构成的介于一种有和无之间的一种形态混沌状态，由于这种形态的视觉联想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可催生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迷恋现实的人可由点想象出石头，一个彩色斑点是一朵花，一个喜爱超现实想象的人面对一幅抽象绘画时可能意识到它是一个宇宙的缩影，这个浓缩的宇宙世界中不仅有前面那个人看到的石头与花，更有创造这石头与花的神灵。
抽象不是无象，抽象也是一种象，构成抽象绘画的点、线、面、色彩都是象，只不过这种象由于消减了物象形态的日常视觉真实的确定性从而把我们的意识导引到一种超现实的无限联想之中。
抽象是一种透过视觉物质现象外表直观产生这现象的本体精神的灵性生命形象，这就好比看一个人，有的人只看到这个人的身高、肥瘦、形体的优美苗条、比例匀称，而有些人则能透过这些外在形象直观到这个人的心灵、精神神韵。
抽象艺术作品就象一个通向无限自由广阔的审美世界的入口，将心灵导引到一个超现实、超经验、超一切知识判断的纯意识状态中。这个审美的纯意识状态成为一种没有任何障碍、任何系缚的绝对自由的纯粹精神状态游戏，陶醉于物我两忘的大自我意识观照之中。
抽象艺术的境界就是对应于这种纯粹意识精神的游戏状态，抽象艺术不负载任何政治的、社会的、教育的、道德的及所有现实世界的价值意义与功能，是一种纯粹的艺术表现和审美观照。
抽象艺术的这种本性与目的性决定了它的表现形式及由此而引发的独特的审美观照，即审美的方式必须从具体的物质、物理的固式样态观赏中解放出来，最大限度地消减表现形象的视觉真实性以阻断意识与现实世界的通路，抽象艺术的欣赏是一个由有限看出无限的审美过程，抽象艺术的审美指向和最高境界是由《庄子》引申而出的以艺观道，即在艺术境界的审美状态中体悟道的光辉，这种对道的观照的基本状态是不以目视，而以神遇，人的灵魂在审美观照中与道相遇，融入道中化成大道，于是道就是你，你就是道……

卓克：您如何看待中国抽象和西方抽象的关系？

萧也：中国前一段时期的抽象艺术还是停留在模仿和消化西方抽象的状态中，大多数老一代艺术家的创作思维，作品面貌都呈现一种较单一的西方样态，正因为如此，中国抽象艺术不仅在国内艺术舞台上没有获得自己应有的台面及观众，在国际艺术圈中，中国抽象艺术更是显得其貌不扬，不伦不类，由于缺少一种从自已民族文化士壤中生长出来的特有的艺术气质，中国抽象艺术于是沦落为一种模仿西方抽象的行画。
中国的抽象艺术要想独立于世界视觉艺术之林，就必须冲出西方土壤上长出的抽象艺术的林荫；所谓林荫，就是西方现代艺术中产生的抽象艺术及近百年来所积累发展中所产生的抽象主义模式，这模式既有理论方面的，也有由艺术实践方面引发产生的形式面貌方面的，中国抽象艺术应该扎根于中国文化土壤中，艺术思维的起点应返回延伸到包括传统文化艺术精神的天空中，吸取充足的阳光和雨露，才可能长成元气充沛气质独特的中国抽象艺术。中国抽象与西方抽象是一种互补关系，互为营养，互为参照。

卓克：抽象艺术发展到现在依然有点边缘化，您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源是什么？

萧也：抽象艺术靠边站的状态既有体制的问题，也有艺术家们自身的认识和态度问题，虽然我们很难改变体制，但改变自己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
想当年当代艺术被主流圈排斥、打击的状态比抽象艺术靠边站的状态要残酷得多，但人家靠着坚强的意志，学习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闹革命的精神、信念、战略、战术，团结奋斗，终于革命成功，成就了今天的光景。
从当年的艺术反革命成了当今中国当代艺术院的中央常委，成了名正言顺的艺术革命的最高领导人。
回过头来看看抽象艺术家群体的现状，老一辈抽象艺术家们大多是一种玩的心态，不仅玩艺术，也玩人生。
我熟悉的一些艺术家们他们很满足于一张画能卖十几万元钱能满足肉体需要的状态，从来不去思考把抽象艺术做为一个事业来追求的问题，一旦有点名气就很骄傲，对后辈们不屑一顾，中国人的丑陋真是表现到每一个角落。
也有很多艺术家对抽象艺术的认识非常朦胧，不能认定抽象艺术的价值，昨天还有一个艺术家给我留言：我是不会画写实不得已才来画抽象的，象这样的艺术家恐怕有很多，如果连艺术家自己都不能认定自己艺术的价值，人家怎会认定你的价值呢？
抽象艺术必须首先改变那种胡涂乱抹都能成抽象艺术的观念，要增加画面技术制做的难度，抽象表达不一定只是平面的，要考虑往立体的、多空间、多种观念、多种思维杂交生发的状态发展。
如果抽象艺术家们想把抽象艺术做为事业来做，就得赶快行动，首先是团结起来，形成一个以雅昌网认识的抽象艺术家们为主体的群体，向当年的当代艺术家们学习，坚定地往前走，一定会有新天地，大家一定要认识到：整体的力量大于个人力量相加的力量。

卓克：我们常常听到有人说看不懂抽象艺术作品，您有如何欣赏抽象艺术的秘诀和方法吗？

萧也：任何一个艺术作品都只是欣赏者想象、感悟过程的一个起点，一个导引。
对于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来说，作品中的气氛、一个形象、一个细节、一个点、一根线、一个面都可能联想出一个世界，真正纯粹的艺术欣赏总是以一种超现实的心态随着自己心灵的导引遨游于宇宙万有之中。
在欣赏的过程中，我们的审美意识不能只停留和回味在作品的视觉形式上，而是要继续上前，驱动自己的想象力进一步寻求这形式之外的一切可能的东西。这种深藏在形式之中，又在形式之外，实际上是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的东西在不同的知识结构经验和不同认识境界和悟性的人群里有不同的领悟和理解，对于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抽象艺术的欣赏是一次体悟神的灵性的机会，哲学家会看到宇宙本体、科学家可能会直觉到万有引力、艺术家会遇到美，一个迷恋物质现实世界的人一定会把抽象的点、线、面翻译成滚滚红尘。抽象艺术的目标就是要将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想象、我们的心灵导引到一种对流溢于万有现象之中的灵性生命状态的观照，让我们的灵魂在这观照中享受到我们渴望的无限状态中的光辉。

卓克：抽象艺术被很多理论家艺术家称之为形而上的玄之又玄的，您也这样认为吗？抽象艺术存在于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萧也：艺术表现中的最高境界是一种“超艺术”状态。所谓“超艺术”是一种消融了艺术概念中的定义，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形式之间的差异，也消融了所有学科入到无分别、元围墙，万物与我为一，与天地精神往来，在作品的观照状态中能体验到类似于宗教冥想中灵魂的超升，实现心灵所向往的真正的自由与安息的梦境；在这种表达状态中能同时体悟到哲学沉思中的本体，科学发现中的真理，宗教冥想中的彼岸世界。
这种“超艺术”境界状态首先是形而上的，是形而上状态的艺术化呈现，是一种心灵超越了万有现象与宇宙本体冥合归一的神秘的生命体验；这种超越消融了所有个体的片断经验偏见，也消融了所有学科知识之间的边界，实现了人类知识与经验的九九归一。
人类在这种作品里面所感受体验到的不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审美经验，而仿佛自已物质的躯体消亡之后不再受时间与空间限制的生命与灵魂复活的自由与超脱感，生发出一种与上帝同在同游的至高的喜悦。这种境界目前还只是一种艺术的理想、艺术的目标，也许只能成为我们永远的梦想。
在各种表现形式的绘画艺术中，抽象艺术可能是最恰当的把人的精神和心灵导入超艺术境界的选择，抽象艺术由于消解了物质形态的个体性，也消解了人类经验中的片断性与主观性，通过对客观物质个体现象及人的主观精神情感经验的消融，回归于人类想象理解中的宇宙太一之境；这种太一之境，由于没有了具象的个体形态，及由个体形态所引发出来的主观情感与精神，也就是说我们的审美状态从以往的那种专注于人类片断经验及现象美感的状态进一步提升了上来；我们的心灵开始体悟到一种宇宙之灵的纯精神存在，是一种无象之象的直觉悟对，这种宇宙之灵与我们的心灵在此融汇为一；这个一就是哲学中所描述的本体，科学中的真理、艺术中的美、宗教中的上帝。
抽象艺术表达的媒介是从世界万有现象中抽象出来的基本形态。点、线、面、色彩和光，这些基本形态由于超越了具象的个体形象，从而具有了普遍性与一般性，这种形象意义上的普遍性与一般性既可与哲学理性沉思联结，也可与科学的想象与发现结缘，更容易与宗教的冥想产生共鸣；抽象艺术的这种追求与表达，导致自已最终进入一种艺术表现的精神纯粹性与超越性，抽象艺术因而成了曲高和寡的孤独者，同时也是艺术中的阳春白雪。
真正意义上的抽象艺术表现是一种面对上帝般虔诚的追求和表达，决不是不懂抽象艺术的人所认为的不会具象才去搞抽象，也不是一种材料上的糊涂乱抹或是偶尔一碰的幸运光景；正好相反，抽象艺术是人类经验与认识的最高艺术表达，抽象艺术家从某种意义上说既是艺术家，也是哲学家，半个科学家与宗教信徒；在抽象艺术的世界中，我们可幸运地遇见哲学沉思中的宇宙本体、科学中的真理、艺术中的美与宗教冥想中的上帝。

卓克：您如何看待中国抽象艺术的发展方向？

萧也：艺术说到底也是一种语言，是一种表达，语言是思想、意识的呈现。西方抽象艺术还多样、还复杂，也只是在他们人种、文化传承、思维方式所限的范围内进行。
中国抽象艺术要想产生有别于西方抽象的面貌，就不要去邯郸学步，模仿西方人走路，涂脂抹粉、断骨整容，那样只会弄出一个人妖来。
中国抽象艺术的新景象只有选择一条全新的路，这条路的起点就是建基于中国人种、中国文化，由此产生的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之上。这种思维方式就是由庄子发明的“形而上的直观”、也可称之为“理性直观”或“灵性直观，这种中国人最擅长的“形而上的直观”消融了西方理性哲学思维中的主客对立状态……
以前意识状态让意识融入客体中，体认和观悟意识产生的意向中的时间、空间、生命本体的永恒轮转，这种呈现为前意识微知觉状态的体认观悟，将西方的逻辑推理及东方的感受性融为一体，所以称“理性直观”；佛教中的禅的状态，就是一种理性直观的思维方式，还有胡塞尔的现象学方式等。
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将这种理性的直观翻译成抽象视觉语言，并且还首先得弄清直观的意义，进一步学习、加深、强化这种思维方式；这是一个需长期奋斗的目标和过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