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之才 萬古山水
——在傅抱石《清蔭雅集圖》前隨想
◎胡西林
《清蔭雅集圖》是傅抱石為“光煒先生”畫的一幅山水精品。光煒先生即胡小石,傅抱石的老朋友,著名書法家。1996年傅二石、亞明分別為此畫寫邊跋。二石邊跋敘述乃父與胡小石是長達幾十年的老友,故有如此精品山水繪贈;亞明則回憶四十年前先生傅抱石為胡小石創作此畫并在胡小石府上與傅先生一起同賞此畫的情景,寫為邊跋,不僅是對這幅作品的負責,更是對兩位已逝老人的深情懷念。關山月署簽條,方毅題詩堂“勝境瑰覽”。《傅抱石全集》第三卷、《其命唯新——紀念傅抱石誕辰一百周年民間珍藏傅抱石作品展》收入出版,2004年傅抱石百年誕辰時,此畫作為特供郵品列入《傅抱石百年誕辰特供郵品》印製發行。
傅抱石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位畫家,在現代美術史上占有不可忽缺的位置。而他嗜酒成癖,“每畫必酒”,更為他的藝術人生蒙上一層傳奇色彩。1959年他與關山月一起應邀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創作《江山如此多嬌》巨幅山水國畫,因為沒有酒喝而影響了創作,他為此寫信給周恩來總理,周恩來總理也因此特地派人為他買了好酒送去,這才煥發了精神,與關山月一起完成了這幅巨作,這是當代美術史上的一段佳話。酒這東西真的很神奇,看它喝到了誰的肚子里,作用因人而異。有的人喝了酒說大話,有的人喝了酒打呼嚕,而傅抱石喝了酒,酒勁都往筆毫里去,於是畫山水有一股奔放的激情,充滿靈氣。他的畫風與酒膽一致,都是獨一無二的。
《清蔭雅集圖》作於1956年,是一幅散發着濃郁“酒氣”的傅氏山水精品。設色紙本,縱126釐米,橫63.5釐米,繪高山流水,雅士觀瀑,傅抱石以其前無古人的筆墨將壯觀山色由近及遠往上畫去,而流水出澗一路擊石呈疊狀洶湧而下,一上一下之間畫的氣勢豁然眼前,令人有置身畫中之感。近景密林濃蔭處透出光亮,觀瀑亭里高人閑談,一貫的傅氏“小人”將此畫的意境點綴得古幽深邃。其實自然山水本無所謂古今,你能說沒有電線杆、沒有水泥建築的山水就一定是古代山水?古以文彰,跡隨人顯,所謂古今,全在畫家的學養里。傅抱石乃繪畫天縱之才,自己又好讀書,且與同時代眾多學者文人交善,便有一種學養融合在他豪爽的性格里,若以最簡潔的文字概括他的繪畫,我以為三個字:史、詩、情。所謂“史”,是指他的繪畫題材,無論山水人物,“歷史性”都是他繪畫表現的突出特點。“詩”是指他的繪畫語言和這種語言所呈現出來的藝術效果,比如“抱石皴”。他的山水畫給人一種渾然蒼茫令人置身畫前仿佛不知何年的感受,仰仗的就是他那前無古人的“抱石皴”。“語言”很美,如詩一般。“情”則是指他的繪畫狀態,有狀態才會出效果。狀態說白了就是“情態”,傅抱石是非常強調畫家與所畫題材之間的感情的,畫家不用感情或者不能用感情去作畫,就像詩人沒有激情在寫詩一樣,所以,題材再好,“語言”再華麗,如果缺少感情,作品照樣不會打動人。這又得說到酒了。傅抱石之所以“每畫必酒”,就是為了把感情濡進筆毫里,所以他的許多得意作品後面加蓋閒章“往往醉後”。當然他不是真喝醉了酒才畫畫,真喝醉了酒是沒辦法畫畫的,“往往醉後”就是“往往酒後”,“酒”到什麽程度,那得看情況,得看傅抱石當時的狀態。
但是酒喝多了會傷身體,當年傅抱石的親戚朋友也曾擔心他的過度飲酒,他本人對此大概也有所意識。只是杜康造酒,是給人添喜忘憂,喝酒的人都知道,酒是越喝越樂的東西,開心了就難以止杯。1965年國慶前夕,上海市委邀請傅抱石為新建成的虹橋機場作畫,傅抱石非常高興,在上海一邊會見朋友,一邊創作他的巨幅畫作。節日臨近了,他要回南京,過完節再回上海繼續機場的繪畫。於是朋友們盛情款待他,那一天他喝足了酒,機場方面還專門安排了飛機送他回南京。就是這一次喝酒,導致了他腦溢血發作,第二天——1965年9月28日,傅抱石就離開了人世,那一年他61歲。61歲對一位繪畫的天縱之才來說,是英年早逝,這讓多少人為他引發歎息!酒啊酒,酒成就了他的藝術,也濃縮了他的生命,五百年以後,這個傳奇會有更多人來傳說!
歎息是因為惜才,於是有人說,傅抱石如果不喝酒他至少可以多活二十年,二十年中至少有十年他可以健康地畫畫。那是天地良心,一個非常善良的願望。但是願望雖美,對酒卻實在是不公。我們不妨設想,傅抱石如果不喝酒,他的繪畫會有如此光彩?不會。那麼再活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但是不能喝酒,你能讓他的每一天都閃光?也不能。那麼,酒有何過?杜康若知傅抱石,一定會為他的繪畫歡呼,同時會為自己發明了酒這種飲料而驕傲,但是如果將傅抱石的英年早逝咎責于酒,則會收回酒麯,從此天下無酒!人活世上就是為了圖個生命的價值,沒有價值哪怕壽高百歲又意義何在?再則,我們不妨往後看——只看一年,記得嗎,第二年是什麽年份?1966年,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傅抱石能躲得過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就是躲過了衝擊(不可能躲過),沒有酒喝,他有激情作畫?而喝了酒,依他的性格一定會對“文革”發泄不滿,然後他罵了不可以罵的人,罵了不可以罵的事,怎麼辦?總而言之,那十年他無法畫畫。十年後“文革”結束了,他獲得了“新生”,可以畫畫了,但那時他卻老了。唉,天若有情天亦老!你能想像一個老邁的傅抱石是什麽樣子嗎?所以,以四五十年以後的今天我們回頭去看英年早逝的傅抱石,我覺得至少有兩點可以讓我們感到欣慰:一、傅抱石沒有吃到文化大革命的苦,記憶里的儲存比在“文革”中遭受磨難的畫家(比如潘天壽)要美麗。二、他的繪畫面貌沒有糜弱老邁之態,而是才情縱橫,“酒香”滿溢,永遠的六十一歲。斯人既往,無以復說,以後人的角度看去,這是值得慶幸的。
傅抱石(1904~1965) 清蔭雅集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956年作 126×63.5cm
出版:1.《傅抱石全集》第三卷P134,廣西美術出版社。
2. 《傅抱石百年誕辰特供郵品》,紀念“傅抱石百年誕辰”籌備委員會辦公室,南京長風堂博物館。
3. 《其命唯新—紀念傅抱石誕辰一百周年民間珍藏傅抱石作品展》P73,江蘇省人民政府、文化廳,江蘇省國畫院。
4. 《榮寶齋》2006年第3期,P107,中國美術出版社。
說明: 1.胡小石上款并收藏。2.方毅、亞明、傅二石題跋。3.關山月題簽條。